说来也奇怪,少年每日必要去拜谒佛祖,面对那金光闪闪的佛像,他没有形神俱毁,反而像是被佛光照耀得更加不凡。某一日,他对僧人问道:“师傅,你可见到了那尊佛像?”说着,伸手指向那尊盘坐在庙宇中央的、最高大的佛。

那尊坐在莲花宝座上的正是他们信奉的佛。

僧人自然说:“见到了。”

少年又问道:“如何见到?”

僧人这时闭上了眼:“眼见,心见,日日见。”

少年静默不言,自那之后依旧随其他僧人一道去往拜佛,只是他如同哑了嗓子般一个字都不说、一个字也不答,仿佛在等待,又仿佛在思索。

又过了两年,少年成为了青年,而僧人已经成为寺庙住持,山下正值乱世,百姓依旧会带着钱财和不多的吃食来寺庙祈福,乞求佛祖慈悲,能够让他们在这世道中活下去。只是,那些钱财和吃食均被山上的僧人们嬉笑着分走,百姓们依旧死的死、离索的离索。

住持不拿一分一毫,却也不说一句一字,他和青年在内屋对弈,日复一日,形容渐渐苍老,而青年却年华常驻,一人一鬼坐在一起,让人惜叹时间匆匆。一声号角响起,山下新的大名携美姬、及一干将领浩浩荡荡地闯上山来。

他们无恶不作,抢夺财宝、辱骂僧人。可那些僧人们敢怒不敢言,只在私下说他们是没良心的东西,无耻的盗贼,欺世的骗子。忽有一日,清晨的钟声当当两声响起,于山间回荡,荡涤人心。大名笑骂奇也怪哉,便大摇大摆地来到寺庙,对着正中那尊大佛走了又转。

那钟声分明是从大佛这儿传来,怎的不见半口钟?

只听得那钟声一声比一声响、一下比一下急促,大名心里不由重重一震,他听见了那声音空空荡荡,正是来自于身前不足五步的地方。他似乎想到了什么,浑身发颤,管它什么玩意儿,后退几步便要往外边狂奔。

可无论他跑到何处,那佛像便跟随到那处。

“你,你放我走……”大名跌跌撞撞地跑向山路,先是乞求,可乞求无门。他一见到那佛像就在身后,汗毛耸立,便更加怒火中烧,立时大喝,“哼,我怎会怕你这东西!我一生怕过甚么,你那泼皮女人被我玩过,那孩子死了,饶是你再神通广大,也脸上无光,连地狱都下不得。”

佛像无悲无喜地跟着他。

待到大名跑不动时,他已是强弩之末,刚想继续大骂,却终于被那佛像百转千回的头颅吓了一跳——那金光闪闪的佛变了,忽而变成多年前被他杀掉的男人,忽而变成那男人的女人,忽而又变成婴儿,变幻多端,每一个都是被他杀害之人。

他们统统在佛像当中藏着,拼命地敲着佛像。大名看着心灰意冷,一时竟感到唇齿冷得要命,一道金光闪过,大名连叫也没叫就失足跌落了悬崖,粉身碎骨。

而寺庙中,青年望着山的方向,周身被金光包围,脸上、手上、腿上的死青一寸寸被金色吞去,他的身形这时候才慢慢幻化为一颗颗金珠。青年多年后到如今终于开口,他问主持:“你可见到了那尊佛像?”

主持捏着佛珠,竟是不敢直视青年:“见到了,眼见,心见,日日见。”

青年不再问,只等天色渐渐退去阴暗,万里破空放光。他已变成了真佛,完成了最后一道考验飞升去也。

*

研讨会结束了。

信子垂下眸,定定地注视对面那位先生的皮鞋。正如她所见,那双鞋锃光发亮,很整洁。很快,她听见了纸稿被一页页翻开的声音,心底因为过于的忐忑而有些疲倦,她知道对方正在认真地阅读她的文章。

不知过了多久,说起来大概也就十分钟左右,她听见他说道:“风见小姐。”信子便抬起头看向他,“我看过你那一篇《僧与人》,而这一篇《佛》同样很出色,看得出你对于文学很有见地。”

这算是很高的评价了。

夏目穿着一身西装,面色很不好,鬓间夹杂着银发,但他的眼神很温厚,看向让他喜爱的万事万物会带着天然的好感和笑意,当然,在研讨会上被某个咄咄逼人的后辈询问时,他也保持着风度,讽刺起人来也是诙谐的,只把那后辈说得面红耳赤,恨不得找个洞把自己埋起来,着实让信子大饱眼福。

想到青田嘱咐再三的任务,信子回之一笑:“那我的初稿也算是被您审过了,我一定会把这么高的评价给写下来,好好地激励自己。”见夏目但笑不语,她又说道:“另外,可否请夏目老师为我们文学社下一期出版的刊物写一段寄语,就以佛和信仰为主题?费用将会寄到府上。”

“自然没问题。”夏目爽快地答应了。

“对啦,老师,我有一位朋友非常喜欢您的作品,他也是一心想要把文学创作当做自己毕生的爱好,最近遇到了人生矛盾不可调节,可以麻烦您为他写几句寄语么?”

长者摸着下巴沉吟了片刻,然后点点头:“稍等片刻。”他在自己的包中掏出了稿纸和钢笔,弯下腰,刷刷地在门口的小桌上洋洋洒洒写下了一段文字,笔迹十分漂亮,那洒脱的笔划和他正直的性格倒是有些反差。

“抱歉,可以请问风见小姐的那位朋友姓何名何?”

“姓芥川,名龙之介。”

“好。”

夏目写罢,将稿纸仔细折了两次,然后递给信子:“我想芥川先生会明白的,中国有句古话叫做人生不如意之事,十有八|九。我年轻时也曾颓唐过无数次,如今才看开了这些事。”

信子笑了笑:“您说的对。”

*

芥川收到夏目的寄语后,果不其然振奋了起来。这一年的坎坷总算过去,东京下起了雪,信子回想起刚刚来到这个时代的那段时光,竟也有一种感同身受的体悟。

信子站在东京桥上,仿佛望见了半个世纪后将屹立在一整片灯火辉煌中的那座细长高塔——站在塔上,她曾俯瞰过整个东京的生命线。不过此刻一眼看去,那里还是建筑物群,雪花缓缓从天空中飘下。

没想到,她和大正时代一起呼吸着。

芥川从人群中跑了过来,弓着身子笨拙地躲到她的伞里,然后用力地抱住了她。信子笑了笑,见他一边喘着气,一边兴奋地说:“下雪了,信子。”信子嗯了一声,拍去他头顶的雪花。

“对啊,下雪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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