立本咂咂嘴说:“啊呀,我看立德说得没错,你加林真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,那报纸上的字都是他写的,还赚了那么多钱!”

“……是这,是这!”看到这个向来瞧不起自己、几个月前还声称要打断儿子腿的能人夸奖加林,玉德的皱脸乐开了花,冻的红扑扑的鼻子里淌出两溜清鼻涕来,老汉也不着急,按住鼻孔猛一使劲,鼻涕“噗嗤”一声喷到了地上,随后抬起手背擦了擦,笑咪咪地说,“兄弟,走,到家里坐坐,吃口你嫂子的揪面片么!”

“啊呀,不了,我家的饭也便宜了,估计又是那个羊肉饸烙面,把人吃得油大的!我没甚事,上来跟你拉两句闲话,走了,你在。”

二能人走过山圪崂,看看前后没人,抬脚在鞋底上擦灭烟头的火,把剩下的半截卷烟装进烟盒里。他今年生意不顺,每次最多吸半支烟,一度打算改吸便宜的纸烟,可一来觉得纸烟没劲,二来不想在人前倒势。他甚至有过吸旱烟的念头,旱烟劲倒不小,但想到那是穷老汉吃的东西,他要是也端上个烟锅,还不叫人笑话!

以前,他看不起玉德老汉,一辈子就晓得在泥土里刨挖的吃喝,住两孔接口子的烂土窑窑,当然也看不起加林,老话说“家有三斗粮,不当孩子王”,教娃娃念书的民办教师能赚几个钱?巧珍差点嫁了这个穷书匠!可是,刚才在大队窑里,他亲眼看着加林给亲家念省报上他自己写的文章,小蝌蚪一样的字,黑压压的铺了一大片,特别是还有五十块稿费,足足能买四袋子富强粉!他震惊了,心里暗暗盘算,也许玉德的小子真像明楼说的,以后有番世事?或者就象堂弟立德说的,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?也因此,刚才路过玉德家硷畔时,生意人的灵活头脑促使他主动上去和玉德说了几句话,“风水轮流转,说不定什么时间能用上这个老汉!”

沟底的小河结了白花花的冰,几个念书娃娃在上面玩耍,有的滑冰车,有的打擦擦,一股寒风刮了上来,冷得二能人直缩脖子,他猛地想起,今天是星期天,娃娃们不上学,三女子大概也在家么。想到巧玲,他有些气恼,这个死女子最近不知咋了,老是痴痴呆呆的,不停地照镜子换衣裳,老是躲着他,有时竟敢不听他的话,叫出门看女婿都叫不动,越来越像她二姐出嫁以前了。

他悻悻地回了家,巧英妈一边往炕上端饭,一边唠叨说:“饭早就熟了,咋不见你人!我叫玲玲到前川叫你碦了,她人了么?”

二能人看了眼难吃的豁菜饭,没好气地说:“你问我,我问谁呢?这死女子一天价能的碗架上都搁不下,不晓得又死到哪里了!”

巧玲去了学校,这会正躺在床上看省报。她已经把加林的文章读了好多遍,不少句子下面都画了红道道。以前上高中时,她看过加林在地区报上发表的诗歌散文,觉得那不过是雕虫小技,只要她多写多投稿,也会上报纸的,但是,省报上的这篇文章不一样,不仅要有丰富的知识、出众的才气,还要有过人的胆识,比如她划红线的这些话:“……放开手让农民承包经营土地,是目前基于我国国情,发展农村生产力,促进农业发展的唯一正确道路”;“把农村剩余劳动力组织起来,到城市里包工程、搞服务,推销农副土特产品,不仅有利于提高农民收入水平,降低城乡收入差距,消灭城乡‘剪刀差’,而且,富裕起来的农民有能力购买消费更多工业品,又反过来能促进城市工业的发展,形成国民经济的良性循环”;“比较欧美发达资本主义国家的农场主制、拉丁美洲的大种植园制、苏联的集体农庄、东南欧社会主义国家南斯拉夫的村民自治和中国的农业合作社,我认为在生产力落后、人口稠密、人均土地占有量低、人口素质较差的中国,实行具有中国特色的村民自治和土地承包经营,把广大农民从土地上解放出来,政府进行科学的指导和监督,应是我国农村改革的方向和出路……”

这篇洋洋洒洒2000多字的文章,巧玲读了一遍又一遍,红笔划了一道又一道,越看越佩服加林的思想和才气,她不得不重新审视这个青年,对他的印象也彻底改变了。有人说,他人品不好,没良心,这主要是因为他无情地抛弃了二姐,其他方面,好像也说不出什么歪道道来。他为人正直,心地善良,经常给孤寡的德顺爷挑水,到处帮村里人家接电线、安电灯;在学校里,他也是最勤奋、最出色的老师,老校长开会时经常表扬他,拿他作榜样叫其他人学习。

“也许他和二姐真的不合适,二姐一个字都不识,而他是高中生,还是老师,他们咋能说到一块呢!”想到这里,巧玲的心跳的更快,脸也更红了,他英俊潇洒的面孔,时不时在眼前晃动,她的潜意识里,产生了连她自己都不敢相信的莫名其妙的感情,这种感情,就像爆发了山洪的大马河,激流滚滚,难以阻挡。

“难道我真的喜欢上了他?!”才蹦出这样的念头,她眼前立即出现父亲严厉的神情,父亲是绝不会允许她和他好的!他和二姐的风风雨雨,满川道的人谁不晓得?况且,父母从小就说要给她寻上门女婿,为刘家传宗接代,而他是家里的独子,怎么可能倒插门?这时,巧珍的音容笑貌也出现在她的脑海里,要是和他好了,那不是羞辱亲爱的二姐吗?她痛苦地闭上眼睛,不敢再往下想了。

最近,她几乎天天吃过晚饭就去学校,在批改作业或看书的间隙,常穿上呢子大衣,下校园里转转,或者站在老槐树下面,望望满天的星星。其实,这些都是装样子的,她一心想见加林。尽管没有特意去看他亮着的窗户纸,但眼睛的余光,时时留意着他的动静。只要他的身影在灯光下闪动,似乎要往外走,她就立即朝天井走去。这时,出了门迎面过来的加林会给她打招呼说,“刘老师,你上呀!”她就回答说“昂!”然后心满意足地回到宿舍。如果晚上没看见加林,或者没听到这句招呼,她会整夜睡不着觉。

加林起先没有在意,可是这样几次以后,他发现了异样。这天晚上,他批改完作业,看了半天教育学后,夜已经深了。他感觉外面有人,便蹲下身子,悄悄走到门口,透过门缝偷偷往外看,只见巧玲又立在老槐树下,在暗淡的灯影里,那白杨树一般的身姿和面部轮廓,简直就是活脱脱的巧珍。他站起来咳嗽了一声,推开门走了出去,她果然又迎面过来了。

“巧玲,你上呀?要不到我窑里坐坐,烤烤火!”他小声说。

“哦,不了,娃娃们的算术作业还没改完。”她不觉一怔,显得惊慌失措,加快脚步上了天井。

巧玲走回宿舍,连大衣也没脱就躺在了炕上,心砰砰地跳着,既惊喜又惶恐,“他今晚居然叫我‘巧玲’,不叫‘刘老师’了,还让到他宿舍里烤火!是不是发现了我的秘密?毕竟这些天,自己老是站在那里等他出来。”她随即又有些后悔:刚才应该顺势进他窑里坐一坐,或者起码站下来和他拉几句话!

她不由得羡慕起胆子大的二姐来,二姐为了她爱的人,可以豁出去一切,但她不行,她实在没有这个勇气。然而这样下去,也不是办法呀,那什么时候是个头?她决定什么也不管了,下次他再这样,她一定站下来和他好好拉拉话……

加林由此知道了巧玲的心事——她喜欢上了他。说实话,他也喜欢她,她像巧珍一样漂亮水灵,还多了几分城市女孩的气质,又有文化,和自己也有共同语言。可是,假如真的和她好上了,众人会怎么看?一些不怀好意的人会说,他花搅了人家姊妹两个,满世界唾沫星子都会把他淹死!而且,以她爸刘立本的秉性,到时两家人非要闹个鸡飞狗跳、打得头破血流不可!而这些,还都不是最重要的。亲爱的巧珍要是知道他和她妹子相好,肯定会难受死,相好的人成了妹夫,谁能受得了?!

“不,我这辈子决不能做对不起巧珍的事。”他拿定主意,要保持和巧玲的同事关系,一如既往地把她当成自己的亲妹子看待。

第二天早上,天刚麻麻亮,加林穿了一身蓝色带白道的加厚运动衣,跑上山顶的操场锻炼。山上的风很大,寒风像刀子似的,刮得耳朵生疼,很快麻木的没有了知觉。他捂着耳朵,看见艾绍忠又在绕着操场慢跑,便把老校长护在里圈,两人并肩跑在一起。

“艾校长,您老是起得这么早,跑了几圈了?”

“不多,九圈半。”艾绍忠喘着气说,“小高,过几天公社教育专干要来学校检查,一阵上早操,你把大家的队列再好好整一整。我下去敲钟,时间差不多了。”

加林忙说:“艾校长,让我去敲,您站下歇歇。”

“啊呀,你没听那些碎脑娃娃们说,这钟只能我独眼龙敲,其他人谁都不能碰么!”艾绍忠大笑着下了操场。

随着响亮浑厚的钟声,全校师生纷纷爬上山顶,学生按班级、男女排成两行,老师站在本班学生前面,协助加林整顿队伍。巧玲穿一身纯白色运动衣,身材婀娜修长,红彤彤的高领毛衣,让她白皙的脸在晨曦的映衬下越发美丽,长长的秀发扎成一束,调皮地在后背上摇来晃去,充满青春少女的活力。

“稍息——立正——向右转——齐步跑!”

加林整理好队列,开始带着一百多名师生跑操,随着他“一、二、三、四……”的口令声,大家跟着齐声呼喊,洪亮的声音在微微发亮的山村上空回荡。巧玲跑的满头是汗,一边抬起袖子擦汗,一边偷眼看加林:他还在满场跑着,时快时慢、时前时后,头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,显得更加英俊洒脱,高大的身体健壮优美,雄厚的声音坚决干脆,浑身上下散发着男子汉的气概。这一刻,巧玲心醉神迷、激情澎湃,暗暗下定决心:要和这个男人相好,天王老子管不住,天塌下来也不管了!

在黄土高原这块古老厚重的土地上,发生过无数惊天地泣鬼神的爱情故事,一首首流传至今的曲调哀婉的民歌,无不诉说着爱的苦难与艰辛。高原女人的血脉中,似乎都潜藏着爱的激流,她们的灵魂深处,有着对爱的坚持与执着,不离不弃、生死相依。这是千年的沉淀,更是生命的赞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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