现在想来,那日飨宴虽不可说是不欢而散,然最终还是隐约间折了主客颜面。好在明面上吴雅芙言语间是作猜测,唐突处只在这猜测未顺了濮伯思之话风,又是插话进去说得,还偏偏就中了要害。解了费铎尴尬,倒陷了濮伯思进那窘况里,他本是乘兴而来的一番自作得意,冲撞之下只演成了一则消息而已——虽说这则签封题字的消息还是演出了既定效果,可思想这过程,仍是好不败兴。
那日,堂屋前天井里的雨倒是不管这人世关系的繁杂,自落得尽兴。白乐天说这急雨嘈嘈似琵琶老弦,费铎彼刻听不出这风雅,那声响却惊醒了他对山县久远往事之记忆。那记忆端是尘封得久了,桌上的味唤不醒,他只像个老饕,自顾贪食,却食而不知其味;吹过的风也唤不醒,他如身体麻木之人,无感于那气息拂面;连那雨终是落下也唤他不醒,他已不再是当初那个雨中贪欢半晌的赤子。老朝口中的故事业已斑驳,像久未修葺的旧屋,只剩了大概模样。向那稚子说过的道理,他许还记得,但这些年是否还时时戒省,做事之时还是否依照,如若老朝问起,他已不敢回应。
那时,这孩童若是违了行事做人之礼,老朝会使戒尺打了手板,或罚他堂前面壁思过,小小惩戒只想让他记得,可究竟还是会心疼于他。小杖每每重举轻落,面壁亦是老朝伴他在侧。落雨了他便会跑开到那天井里,老朝也不再管,只唤他檐下避雨,再教他白乐天那首琵琶引。那歌行七言词长,他不记背了多久,那檐下时光真真如雨而逝,过得快了。
当刻,那雨声确是醒了费铎,他只觉得面上似火燎过。过往纵是清晰不再,记不下具体,那些感受仍是实实在在的。费铎眼见郝赫送了濮伯思出了正门,门上飞起双面砖雕门罩,是山县旧居制式。雨水顺墙而下,遇着门罩,便沿檐而落,自是湿不了门下所站二人衣裳。郝赫前后照应,颇是殷勤。傅兰慈一人独走,恰如其一人独来,马伊惟送他出堂屋,他只道主家留步,又先后与费铎、濮伯思打了招呼,便撑伞匆匆消失于雨幕里。另一边厢,吴雅芙果然与马伊惟同行,伊惟唤了从人驾车候在前门,二人循例各自与费铎、郝赫并濮伯思告辞,也不见面上有甚急切之色,款步上车便走。
车行渐远,雨落得急,坠在地上便扬起片片水雾,那宅落很快就隐入背影烟煴里,落雨又在车窗上织下个水帘儿。马伊惟与吴雅芙并坐在后排,各自看着两侧窗上层层水幕,一时皆沉默无语。
还是马伊惟先开口,破得这无言气氛,说道:
“倒是有何要紧事,便这般急着要走?”
吴雅芙鼻头出气,只嗤得一声笑,使手轻扶了额头,思想后回道:
“也无甚紧要事,不过由他人差事驱使,明日需出得差去。我见宴后应无安排,就索性约你先走。”
马伊惟点首以示了然,神态间似是犹豫一下,还是问道:
“今日与他谈了?”
吴雅芙像早料着有这一问,不假思索也不看对面,回答:
“便是谈了,没觉出特别。也不知郝赫与你盘算他些什么。”
马伊惟被呛一句,却也不恼,反是莞尔而笑,接着话把儿又问:
“既是无感,又何必替他解围。”
吴雅芙知其所指是点破签封题字之事,便转过身子看着马伊惟,明眸如水,只读得出清澈澄净,这眸子背后定是不会扯谎;接着她只摇头轻叹一声,面上含了微微苦笑说道:
“哎,就偏要问个究竟。我那时所以回话顶撞,非是为了替费铎解围,全因为看不过姓濮的那厮处处都要得了便宜,上风占尽,有意在他釜底抽薪;再则,我确是知道那签封篆字是早年翁伯韬山县任职之时,在太平庄所留墨宝,又不是随便打了诳语欺他。”
再说费铎,今日所收着消息数多且杂,足令他消化一阵,以致默默站在堂屋门前,神情都添了些许木然。见郝赫终是送走了濮伯斯这尊真神,心弦立时也随之松弛些。费铎自认不是个怀禄贪势之辈,傅兰慈既点明了这晋升之道,又非行得甚左道旁门,自己当仁不让也应该尽力作为一番;只是这掮客口中消息半真半伪,费铎权衡之下,自觉还是当与郝赫商议。世事往往如此,交情者多,而交心者少;可问事者众,而可问计者寡。费铎虽不喜郝赫作得商贾嘴脸时的虚情套路,转念又想,许是他人亦觉得自己假作文人清高。然而真逢着当事之时,费铎还是庆幸,能有郝赫从旁作伴,为他出得主意。
那边郝赫眼望濮伯思乘车已出目力所及,便返身冒雨穿过天井,来寻檐下站立的费铎。郝赫一边拍去头脸身上所沾雨水,一边启口劝慰费铎莫要介怀濮伯思方才作派行为,直言自己是与他各取所需,故才事事忍让云云。费铎其实倒不在意,却也明白郝赫暗藏的一点心机:看似急着一通剖白,实际也为堵了他抱怨之口,把谜底翻至在谜面之前,这手段倒是让费铎想起了吴雅芙。这吴雅芙便是他今日添得另一桩心事。这女子像是早熟识于他,几次言语间为难,又几次解了他难堪。本欲向郝赫问她由来,但突想起吴雅芙临行嘱咐,既应了她将来联络,就亲口向她讨得明白便是。所以,当郝赫问起今日与吴雅芙所谈何事、作何印象之时,费铎便照吴雅芙所教授,不说详细,只道与她各自敷衍,约了再行交流,谈话间亦多是场面话应付,郝赫听得时时蹙眉,也就不再追问。
郝赫招呼从人端过两把椅子来,见这雨一时间也不得停,有心就与费铎坐在此处说话赏雨。今日事还算是顺利,再多得这一分情趣,郝赫自然也不会嫌满。从人于是端过椅子两把、手巾两条并两瓯清茶,二人分别落座;费铎觉得适才话题已过,便来问郝赫可知傅兰慈所道消息,实也为了寻他意见。
郝赫听罢先只是不答,反倒来问费铎属意于何。闻听费铎坦诚相告不知,他方才缓缓言道:
“消息倒是听说了,未与你知晓,是因见你习惯了闲云野鹤,不想扰了清净。我不知傅兰慈向你通消息,是为讨得什么好;然而我较他,端是多晓得些内情的”,
郝赫见费铎听了真切,无意打断他,知其确系关心此事,便放心接言道,
“走动关系非你所长,我自会从旁相助。你这般和善性格,定可积攒下好人缘,此事如遇需社内投票之时,便只以平常心经营即是。于你而言,最是不彰显,或为近期作为成就。我知你平日不喜争功,故已为你谋了个好项目”。
费铎当然不知,这项目便是濮伯思所言的山县之行。濮伯思早早便有心把费铎放入他的计划里,郝赫如今只是使了一招顺水推舟罢了。郝赫虽然确实不解,傅兰慈缘何向费铎透露了此事,然而也不打紧,毕竟如今二人可算是殊途同归了。费铎最终还是应承下了这山县差事,只说还需向社内申请,可此行既是翁伯韬主导,想必也不会遇着什么为难。郝赫也觉一切皆在掌握,心下已是摩拳擦掌,跃跃欲试。但恰似雨势随风,风向许在何时就突然变了,这踌躇之人正在得意,却忘记了见风转舵,恐怕就要覆在了这风波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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