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的眼泪终于流尽了,好像终于变得平静。我从柜子的深处找到那个匣子。那是我的陪嫁。匣子上面的描金凤凰纹到如今还是栩栩如生,仿佛还可以冲上云霄、一唳九天。匣子尚有名贵的檀木香气。那是阿爹特意找了京中的名匠做的。那时候,阿爹阿娘满心满意希望我嫁到东宫受人敬仰、光耀门楣。可如今,我终于是让他们失望了。

匣子里空空荡荡只有两样东西。

我拿出那个小瓷瓶子,指尖触上那信封,电光火石之间,好像看到了他浅浅的笑。他比我高一些,每每我都要仰起头,每每他都笑着摸摸我的头。他笑起来真是好看,颊上还有小小的梨涡。我喜欢拉着他的袖子,唤他阿兄。我们两家本就是世交,所以小时候,我总有很多时间可以和他在一起。那是独属于我和他两个小孩子的时光,他会偷偷带着我到长宁街上玩,他从不管我是不是守着闺秀的礼节,他知道我所有的好恶。只有在他面前,我才是最真实的自己。

他从不是一个软弱的人。那时候,阿姐故去,太子殿下大闹了一场,陛下便也把选秀的事情搁置了。他跟着敖伯伯一起来吊唁,他说,春闱中一定会考取功名,叫陛下赐婚。这样,纵然我阿娘不愿,也只能让我风风光光的嫁他。可我没有接话,我只是说,我该为阿姐守孝百日。

后来,春闱还没开始呢,我就嫁给了殿下,子秋,也离开了上京。

出嫁的前一天晚上,临夕把这封信交给了我。淡淡的香草味道,仿佛春日的晨露。我看着那封信,却终于只是把它收到了匣子里。我已经决意放下他,更何况,第二日我便要嫁到东宫了。其实我不是不知道,这些日子他在长宁街上转了又转,有时他就在不远处的酒楼上。阿爹阿娘自然不许他再与我相见,我却也不愿再见他了。我给他写了一封信,只告诉他,对不起,我改了心意,要嫁到东宫,成为太子妃。他收了信以后就不再来了,至少临夕是这么和我说的。那一天他把那信叫临夕转交给我,我反反复复拿着信封看了几遍,终于没有拆开。

今日我却想看看,子秋最后都同我说了什么。我们一直不曾来得及好好道别,那么,我们一定还能再见的吧。

素宣、小楷,往事在眼前铺展开。子秋哥哥的字很好看,那时候,我见他写着那些习作,总对他说,将来子秋哥哥一定能应着才学入仕。那时候,我笑着对长辈们说,子秋哥哥将来,一定能当上大官,当和敖伯伯做同僚,一同站在正德殿上。敖伯伯却说,显达并非所求,只要子秋能够早些成家、一生平安就好。我知道,敖伯伯中年才得一个儿子,自然希望子秋平安顺遂、早续香火。我却红了脸,就对着敖伯伯扁扁嘴:“敖伯伯定是怕子秋哥哥官品太高,超过了你这个当父亲的!”大家一起哈哈大笑起来,子秋哥哥也笑了,轻轻刮了下我的鼻子,他离我近了,我瞧见他脸颊上小小的梨涡。

阿疏。他总是这样唤我。那时候我最喜欢他这样叫我,可如今看到这个称呼,却觉得恍如隔世。

三月发陈,寒意却未消弭殆尽,春意渐浓却切莫贪凉,万望阿疏保重。

凤栖梧桐,阿疏不似平凡女子,唯孋于天家方展才学,万望诗礼贤王。

阿疏既已决意,旻便也奉上薄礼,算作阿疏的嫁妆。太子殿下温良博学、不世之才,纵然生在天家,却也情深意重,确是可以托付。

国婚非同儿戏,旻未领官职,无法亲临恭贺,谨于信拜贺琴瑟永谐、不减清辉。

我看着那熟悉的字体,眼泪潸然而下。

我成婚的时候,敖家也送了很多东西,算作我的嫁妆。我嫁与殿下是国婚,所以阿爹阿娘并未备多少嫁妆,可他却说,无论如何要我风风光光地嫁出去,叫殿下看了,不敢欺负我。但最后因为不大合礼制,所以那些东西多半被留在了虞家。后来我才明白过来,那些原是他许给我的聘礼,如今当作嫁妆送给我。分明是我负了他,他却不怪我,只是要我保重,劝我尽心侍奉殿下。

可是殿下,却也不是我的良人。

从前我以为,就算殿下不喜欢我,相处久了,总可以叫他回心转意。从前我以为,殿下身在皇宫身不由己,性子凉薄也是难免,相处久了,总可以把他的心捂热。

我的眼泪簌簌而下。

我把那信撂到火上,那薄纸一遇到火便迅速燃烧、化为了灰烬,一如那天殿下将信笺丢在面前的炭火之中,再不留下痕迹。

空气中还有沉水的香气没有散去。殿下所用的沉水都是安南来的上品,留香时间很久。三年来,我已熟悉空气中那若有若无的沉水味道。可记忆之中,幼时的殿下却不爱熏香。

先皇后素来节俭不爱用香,每每只是制了花露熏衣用。殿下由此也很少用香,所以那时候,殿下每次来,身上都是不同的味道。有的时候,我们一起在院中玩闹,累了并排躺下的时候,我可以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青草气息,有的时候,殿下身上会有栴檀的味道,那便是宫中又有了祭典,还有的时候,殿下身上会有木姜子、葛缕子、独活那些奇特的味道,这还是后来九公主告诉我四殿下喜欢这些异香,我才知道原是这些东西,甚至有的时候,殿下从宫中直接过来,衣袖上还沾着酥酪的牛乳香气。

幼时殿下从不用沉水,可如今却痴迷于此。殿下初入东宫时便于安南领主有交,想来是那时爱上了沉水的香味吧。



本章未完 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