将两只衣袖都穿好,沈傲半跪在云峥的跟前,将衣袍一层一层的系好。
“你现在这个样子,白天是不敢带你出去了,可夜一深,秀美的景致也都看不见了。”沈傲抬起手掌,轻轻抚摸着挚友冰冷的面颊,惋惜道:“以前你最爱看景,也最爱听戏!”
云峥虽出身自落魄的贵族,但镌刻在骨子里的风雅与品位还是有的,当初仅短短三年,他们便踏遍了九州十二城,雄伟的大川浩瀚的大泽亦留下过他二人的足迹。云峥喜好博览群书,爱听各色的折子戏,时不时的附庸风雅添词一首,别具文人雅格。
在沈傲的眼里,挚友的光芒稳稳的盖过了自己这个循规蹈矩的一派之首。
“端午那天,皇城一定很热闹,有你爱听的折子戏,和你爱吃的酿团子!”沈傲低下头去,从衣袖间捻出一只泛着油光的牛皮纸包,小心翼翼的打开,里面是几只破了面皮的生煎小包子,油汪汪的肉馅掺着碧绿的葱花,甘醇的汤汁已经流失了大半,将金黄的牛皮纸浸润的透明绵软,轻轻一带便沾染在包子皮上。
“这是你时常念叨的猪肉生煎包,我特意去醉仙楼排了队为你买的,你尝尝吗?”将包子递到木然的云峥面前,希冀的望着他浑浊的眼眸。
然而直到他胳膊都举酸了,云峥依旧一无所动。望着完完全全沦为一具行尸的挚友,沈傲倏尔薄红了眼眶,他将包子收了回来,塞进自己满是苦涩的口中,一边咀嚼一边笑到视线模糊,“我替你尝吧!”说完狠狠的点着头,吸了吸鼻子,继续说道:“还是一如既往的那个味道,没变!”
他其实已经尝不出这包子原有的味道了,他满嘴的苦涩仿佛硬生生吞下了一整块黄连,他跪在云峥的跟前低下头去,任由磅礴的泪水砸进脚下的泥土之中,怯懦而无助的保存着自己脆弱的颜面。
他不想自己狼狈的模样被云峥看到,无论是在他生前还是死后。
而这时,云峥浑浊的眼珠却突然转动了一下,随即他的手指竟也微微的抖动了起来,困在身体里的魂灵此刻竟找回了抽离的五感,但他的眼睛已经不能视物了,透过浑浊的眼眸他隐约能看到一个男子匍匐在自己的脚边,压抑的哭泣着。他不知道他是谁,但散发的气息却是无比的熟悉,仿佛与生俱来,仿佛朝夕相伴!
他想要抬起胳膊去触碰这个看不清面容的男人,但他的力气很是有限,他冲破不了这沉重的束缚,他有心无力,只能迫切的渴望着,焦灼着。
入了夜,湛屿倚在满是海棠花的廊桥边,就着一壶醉云间,欣赏着当头的一轮明月,他窝在这处城郊的别院里已经多日了,他不想回巴蜀亦不想上三清山,只想仰躺在有江予辰足迹的地方,日日思慕着。
一口烈酒入喉,火辣了肺腑,浇断了情长。湛屿抬起颓废的俊容,濡湿的眼眸直愣愣的望着当空的那轮皓月,淡淡愁思百转肠!
江予辰亦是漫无目的的行走在廊坊间,远远便瞧见一身蓝衣的湛屿,形单影只对月独酌。
他本是心绪难眠,便披着月色下了山,游游荡荡在皇城的大街小巷,恍惚间便走到了这处诡异的别院跟前。当日因躲避云莱门徒的纠缠,仓皇间又陡生了魔物袭人的惨事,是以他从未细细打量过此处的景致,此刻借着皎洁的月色,院墙内的观花乔木,碧竹藤萝摇曳着柔美的身姿,映衬着飞阁流丹,碧瓦朱甍,恍若瑶台仙境,旖旎不凡。
江予辰缓缓自云桥上走过,洁白的衣袂轻轻拂过玉色的雕栏,湛屿沉浸在忘我的惆怅里无法自拔,是以并没有发觉身后逐渐靠近的江予辰。他的脚步很轻,仿佛月下振翅的萤虫,点点流萤随着拂人的清风悄悄的辗转到自己的身边。
湛屿的鼻端倏尔萦绕过一道淡淡的冷香,那是江予辰独有而别致的味道,他忍不住嗤笑出声,猛灌了一口烈酒,喃喃道:“都想出幻觉来了!”随即苦笑着摇了摇头,“我好像闻到你身上的味道了!”
他的背影很是孤寂,透着一股执念噬心的忧伤,独坐在杳杳的月色下,仿佛一个身心疲惫又无可奈何的旅人。
江予辰就这样安静的立在他的身后,听着他心酸而又缠绵的呢喃。
“原来你一直过的都不好,要不是那日在森罗殿外,我还不知道你这样纯粹的人,也会成为众矢之的!这么多年你一个字都不曾对我说过,辛酸血泪一个人担着尝着,你可知我看着你被人辱骂糟践,比拿着刀子戳我的心,还让我疼!”
他将酒壶的穗子缠绕在指尖,缓缓的缠着圆,他就是这样的习惯,心绪不宁或者烦躁易怒,总要手中把玩着点什么,才能安抚下不安的情绪。他低着头,闻着烈酒的醇香,回味着刚刚冷香的清冽。
他有千言万语道不尽,却又愁肠百转无人意,就这样纠结着,彷徨着,将无数的思念拢成了一捧火,再将胸膛里那颗赤忱之心,刨出来架在火上煎熬,他疼到呼吸紊乱,生命垂危,却也甘之如饴,心甘情愿!
“我将你捧在心间,化进记忆里,用最干净最温暖的胸膛暖着你,我是这么舍不得你受半点委屈,却偏偏躲在暗处眼睁睁的看着你被唾弃!”
他扯着那截松散的穗子,红着眼无助的哽咽着。
“我是真的没用。”顿了顿,继续说道:”可我也没有立场。你会怪我吗?”
“不会!”
江予辰不忍在听他悲拗下去,他所认识的湛屿不是这样细腻到卑躬屈膝的,也不是这样怅惘到哀痛欲绝的。
他如今这般萎靡不振,这般画地为牢,是在惩戒他自己,还是在凌迟他江予辰的心!
湛屿恍惚间听到江予辰的声音,猛然惊醒了他涣散的意志,他不确信的僵硬在那里,不敢回头亦不敢言语。
一阵清风拂过,艳丽的海棠花雨自头顶上方簌簌落下,娇嫩的花瓣伴着幽幽的芬芳,撒了湛屿满怀,仿佛他此刻逐渐崩兮的惆怅。他来不及收拾脆落一地的颜面与自尊,狼狈而又慌乱的跳下了廊桥,任由那醇烈的醉云间濡湿了鞋面,也要不管不顾的逃离这片丢人的绮丽风光。
冲进这片雪海香风里,湛屿的脑子都是僵硬的,他只想逃跑,逃的越远越好,他要将这些痴言都随水流走,将这些绮念都化为春风,然后快速的流逝掉,飘散掉。
他怕,他怕被察觉而嫌弃,被嫌弃而拒绝,被拒绝而生不如死!
江予辰已经成了他吊命的良药,若就此失去,只怕肝肠寸断,身死魂难消。
连日来的心郁难解,早已耗费了他诸多的心血,是以他的脚步是踉跄的,视线是虚晃的,挺拔的身姿也不如以往矫健,带着满满的疲累与沉沉的灰炝。
他还没有跑出多远,便被紧随而来的江予辰追上,僵硬的肩膀被他凝脂似玉的手指攀住,霎时如春水流过坚冰,潺潺融化了骨肉血液里的不安与惶恐。
湛屿立在那里,背着身子不敢回头,他感知着江予辰透过手掌传来的温度,嗅着风中弥散着花香与冷香的绵腻,恍惚间脑海里有什么重要的记忆被击碎了。
“你跑什么?”江予辰冰冷的质问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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