土断一开始进行得并不顺利。

肯老老实实报户籍的百姓不多,也是,白籍无需纳税服役,谁好端端的要改籍?常常看着人在那里,等你拿着名册去点人头的时候,就变成了哪家的奴仆,或者哪府的部曲。而奴婢贱籍,律比畜产,既不交税,又不服役,被苏哲踢下去现场跟了三五天,连最老实的穆青也觉出不对味来,每天回来都抱怨得七窍生烟。

苏哲却不着急,该吃吃,该喝喝,没事找城里世家子弟开个宴会,日子过得极是滋润。时常还评点一下这家园林如何,那家歌姬怎样,兴致上来了亲自抚琴度曲,白衣翩翩,倾倒一座,直把扔去干苦力的穆青羡慕得眼睛发绿。

“兔丝固无情,随风任倾倒。谁使女萝枝,而来强萦抱。两草犹一心,人心不如草。莫卷龙须席,从他生网丝。……古来得意不相负,只今惟见青陵台。”

一夜之间,广陵城中,有井水处皆歌此曲。与此同时,茶馆酒肆,几乎所有的说书人,都陆陆续续说起了搜神记里的一则故事:宋康王强占舍人韩凭妻,韩凭自杀身亡,韩凭妻自投青陵台而死。宿昔之间,便有大梓木,生于二冢之端,旬日而大盈抱,屈体相就,根交于下,枝错于上。又有鸳鸯,雌雄各一,恒栖树上,晨夕不去,交颈悲鸣,音声感人。

搜神记成书才十余年,原本传布不广。然而因为故事凄烈哀婉,曲折动人,又有老百姓最喜欢的爱情、抗暴、讽刺权贵,以及灵异神怪等种种成分,所以一举红遍全城,哪个馆子里的先生若不能说上两句,连带馆子都没有生意。

这故事说的是春秋年间的事儿,到底指的是什么,百姓心里可明白光在这广陵城里,可就住着好几位宗室亲贵,其中彭城王穆玄,就是头一号喜欢强夺民女的,他位于郊外的华林苑中,妙姬艳妇,填塞馆阁,井中渠下,血泪斑斑。

三天之后,广陵县衙,一个满身尘土、瘸了一条腿的男子撑着拐杖,一一步一颠挪到堂前,擂鼓如雷。

次日,县衙后堂,和前面审案的地方一墙之隔,穆青乖乖地坐在正中,满眼好奇。霓凰和苏哲一左一右坐在他两侧,一人手里托着一个杯子,正在貌似悠闲地相对品茶。

“你大张旗鼓做这么多铺垫,是为了什么?要说清理刑狱,去年不是已经做过了么?”

霓凰眉头轻蹙,下意识地转动着手里的茶杯。碧清的茶水在白瓷杯盏中微微荡漾,映着少女秀丽的面庞,眉宇间一片深思之色。在她对面,苏哲手里捧着个厚重古朴的黑陶茶盏,盏中武夷茶金黄醇厚,幽幽的热气扑上他眉睫,遮去他眼底微妙变幻的笑意。

“公主少安毋躁,往下看就是了。”他从容回答。“再说清理刑狱,去年我们处置的都是些寒门,真正的高门大户可没动过。”他有意无意地忽视了挟大胜之威,逼迫那些豪门退田、放人以及赔偿,和苦主私下达成和解的事儿,“更何况王公以上。”

“所以你这次要动的,是宗室?”霓凰的眉头仍然没有松开,“不对……你的目的是土断,这时候动宗室,除非你是杀鸡儆猴……拿彭城王或者随便谁作伐子,处置给有心反抗你的人看,就像上次你杀那个穆什么的一样。但是这还不够,还不够……”

她咬着下唇苦苦思索。苏哲目中赞许已经越来越浓,笑看着她:“杀鸡儆猴确是一条。更多的,公主且看。”

这时外间广陵县令与来人一问一答,原告已经报过姓名来历,原是山阳人,姓王,名阿大。因战乱,携家逃难到广陵,开了个小小酒肆,男人掌勺,妻子当垆卖酒。不期那妻子有几分姿色,被人强抢了去,就此没了下落。男人打听来打听去,花了足足两个月,才打听到自家妻子被送进了彭城王的园子。胳膊拧不过大腿,小老百姓遭此横祸,原本也只能忍了,幸好苏哲再次出镇广陵,他才壮起胆子,击鼓上告:

“彭城王强抢小民妻子,求大人做主!”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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