原来几日前的梦真的是一场预兆。 华樘出现了,且与梦中的模样如出一辙,他一袭乌衣一支白玉冠,步履之轻缓仿若在飘,神情之沉稳又似无欲无求,在旁人眼中他是人中龙凤,可这一瞬间久远的记忆,关于当年在龙坛上他说过的每一句话都向我扑来,他若疯狂定会成魔。 相较之下应天却变了,风华犹在却瘦了几圈,虽然谈不上瘦骨嶙峋,也和黄花菜不相上下了,一迈开步子,就像快被自己的披风给绊倒了。 他一向身子不好,不知道这面黄肌瘦是不是和旧病灶有什么关系? 眼见着少澄迎着二位神君走近了,我心有余悸的悄悄退到门边素白的麻帘后,只露出一只眼睛端详应天。 他是我唯一敢大胆想念的人,虽说一切过去了,可与他一同无拘无束的醉酒,一起指天骂地的潇洒肆意的日子犹在心头。 刹那之间我决定用尽手段与应天相认,可这念头却很快消散了,我总担心一旦牵扯上眼下的任何一位,重新面对九重天就变成了迟早的事。 在他们眼中我已陨灭,就没有活过来的必要了,更何况已经五十年朝夕了,我记得几人?又有几人记得我? 他二位走到殿中,刚刚为老爷子的牌位上完三柱香,便被殿中众仙团团围住了。 这些四海八荒的低阶偏门仙君,平日寻不到机会上九重天亲近天尊,如今竟在死人眼皮底下献媚,老爷子若看见了也会飞回来大吼一句:你们妈妈的。 应天被扰的不耐烦了,先行拨开人墙,三步坐在殿侧墙下的长椅上。 但凡有人靠近自报家门,他就恶声恶气,好不给脸面,“行了行了不必多礼了,快点走开。” 眼见华樘被缠的不得抽身,我便顺手抓着一只白梨,走到应天面前,把手探过去,“喏。” 他果然瞅也不瞅一眼,先行将头偏向一旁。 我晃晃梨,“喏,喏!” “走开!”我沉着气不为所动,终于惹得他抬头瞪我,“我,不,吃,梨。” 我转身去换了只橘子,扒皮挑络重新递给他,“喏。” 他睥睨着,声音低沉,憋着一团火气,“你敢拿贡品给本神君吃,是盼本神君早死吗?信不信我扒了你的皮?” “我信,可是山中没有别的了,供客的点心都是我瞎捏的,神君不会想吃的,神君瘦的和柴火棍一样,不吃又不肯多吃就会变成柴火灰的。” 他缓缓站起来,如今我这身姿比从前还矮半个头,刚好被他垂眸怒视着。 “你什么来头,还敢教训本神君……” 他磨牙凿齿将我好一顿教训,可那一声声责备却使我倍感亲切,如沐春风,一路暖到我心窝里去了。 大概我有些喜行于色,他看在眼中倏忽暴怒了,抬起右臂要抽我,可那手掌却在半空拐个弯,一把揪住我的耳朵,把我提起来仔细端详。 “等等,我是不是在九重天见过你?你是私自溜下来的?” 好一个晴天霹雳打在我天灵盖上,我五指一收紧,橘子被捏的汁水四溅。我说什么来着,我一早觉出这身躯瞧上去眼熟,真是天上掉下来了的。 我探出指甲挠他的手,他痛呼一声松开我的耳朵,我这便甩起手刀逃跑了。 好在事后应天也没有多嘴打听我,我便放下心来,全当这事过去了。 夜里少澄告诉我,三日后他要去一趟九重天,老爷子逝去后,七星山之主便成了他,他的仙位将从仙君进阶为仙圣。 今日华樘与应天赶来七星山,缅怀老爷子是其次,通知他去九重天受天帝赐封才是正经。 “七星山众人会一同前往,这几日山中无人,你同我们一起去吧。” 我连忙婉拒,“我这人难登大雅之堂,去了也是露怯,等你们回山我也要走了,这几天我留下打理行囊。” 此间不多话,三日后山中十几人便奔往了天宫。 我一个人得了闲,白天把老马喂养的肚皮溜溜圆,夜里就把火桶都搬到自己屋中,暖暖和和的打着盹,就这样懒懒散散的过了三天三夜,一切都平安无事。 直到第四天。 那日深夜我倏忽醒了,是被一段撞击声吵醒的。 我听得出来是远处的门窗被风吹开了,正随着风飘摆,不时撞击在墙上,声音沿着墙身蔓延开。 我再次阖上眼,那撞击声却越来越杂乱,声音渐大了,透出一股诡秘。 不多时远处就传来另一种声音,像是脚步声,一双包了铁皮的筒靴发出的声响。 来者既非鬼也非妖,但绝非善类,那脚步渐渐逼近了,却刚巧在门外消失,仿佛被风吹散了,可我知道,它正停在门外,与我唯有一门之隔,而夜色昏沉没有映出它半片影子 我如今修为丧尽,法术全无,无论来的是什么都斗不过。 我不敢等,抓起桌上烛台便从后窗悄然跳了出去,我光着脚在长廊中疾奔,却发现眼前整座殿宇的门窗都被打开了,在黑夜的大风里诡异的开合,仿佛活了一样。 我浑身悚然。 我躲在黑暗中绕到马厮后,将老马牵出来,它不耐烦的嘶鸣出一声,在空荡荡的山头显得异常刺耳。远处门窗的拍打之声加快了,仿若有什么闻声赶来,下一刻就要从黑夜里扑出来。 我浑身炸毛,此地不宜久留,我急于登车,可是,下一刻我掀开车帘却似遭雷击中,抽回手快步向后退。 四境的妖风缓下来,一切陷入死寂。 那车帘重新缓缓飘起,车内露出一张脸,是华樘的脸。 他抬眸看向我,眸中一无光芒,比黑夜还深沉,他望向一人时,就像要从那人身上掠夺些什么。从前我以为,他的沉默仅仅代表着沉稳和睿智。 “原来你真的在这,你还活着。” 一字一句和梦境一模一样。 我张了张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,只觉得细风将他身上的冷香送入喉头,又送往全身,像被灌了一口极寒的水,让人不住颤栗。 他近乎是飘下车厢,一步步靠近,我举起锋利的烛台,“别再往前走!” 他右手食指在半空轻轻一挑,烛台就从我手中翻落,滚下身后的悬崖,他又收紧五指,倏忽间身后有一种无形的力将我飞快的推向他,下一刻我被他钳住了喉头。 他目光阴霾,“你以为那日躲在垂帘后面,我就看不见你了吗?” “你是谁。”我不过才吐出一句话,他便抬起另一只手放在我头上,他的手如有千斤重,迫使我双膝跪在地上。 他冷笑一声:“你若再撒谎,我便不会手软了。” 他继续以手心之力压制我,我强行抬头,却觉得颈脖胀痛,头骨内传来细碎响声。 “你这个疯子。” 他收回手,我方才喘上一口气,他又挥袖,一股更为强大的仙力将我一击压垮在地,我十指被碾在地上,听见指骨碎裂的声音。 “你何时这么大胆,敢这样与我说话。” 我啐出一口血,破口骂他,“看看你现在怒发冲冠的样子,真是疯的太彻底了。” 他再次挥了袖,那股仙力将我举起又甩向崖边的岩石上,我以背撞击,又滚落下来,最终趴在地上半晌无法喘上一口气,只觉得浑身的筋骨也碎了。 我想起最初相识的华樘,他仙袂如雾,他沉稳如山,他刚正不阿,若记忆没有错,我眼前这个大开杀戒之人又是谁?我不明白,是我认识的他并非是真的,还是我尚未触及真正的他。 我想爬起来,他却用仙力继续碾压我的四肢。 他缓缓走近,每一步都极缓极慢,就像暴风雨前的一场诡秘的宁静,“你不能对我出言不逊,也不能说谎,告诉我,你是怎么活了下来的?” 我知道如今的自己几斤几两,可我不服,我颤抖着支撑四肢,却被仙力屡次按向地面,身子下的一滩血很快漫延出去,在雪地中画出细细的支流。 “我从未伤害过你,你凭什么伤害我?为什么要让我恨你?” 他一言不发的抬起手,眼中仿若无物,“你别怪我。” 却在此时,另一股仙力掠过我肩头冲向华樘,那仙力极劲猛,迫使他倒退数步,他抬袖抵挡将身形稳住,继而面色阴沉的仰头望着夜空下的来人。 少澄正踏空而来,无声落在了崖边,他此刻霞姿月韵,衣发腾飞,周身五丈之内有狂风回旋,颤动起一片青松又卷起地上陈雪,登时崖边飘雪漫天。 他走到我身边,昂头对华樘拱手作礼,“是少澄来晚一步,有失远迎,神君若觉得有失礼待可以冲我来,万不可将怒气发在她身上。” 华樘淡淡一笑:“她算是什么?” “从前我不问,但此刻她是我七星山的人。” “仙圣错了,她从始至终都是天宫的人,是从我殿中私下逃走的仙娥,按天宫规矩,她当死。” 原来华樘没有看破我,他只是恨这身子的主人,我的命真的衰,自以为占了姑娘的便宜,可谁承想这是个无底深渊。 少澄似在思怵,他蹲下身问我:“这是真的吗?” 我张了张口,腔中的血先行淌了出来,一直流入衣襟里,我摇头,觉得脑中晕眩恶心,又吐出一泼血。 少澄见状将我打横着抱起身,“这其中必定有什么误会,神君已将她打成重伤,即便她有心解释也无力开口,我看不如等天明后再询查此事。”他明明在劝华樘,却不等他答复,径直抱着我往殿中走,又对紧随其后而来的仙童嘱咐,“速去打理东院,请天尊下榻。” 华樘冷漠的回应着:“不劳烦,我只消在殿中一坐,明日还请将我殿中人交给我。” 直到一个拐弯,华樘消失在视线中,半空中密实的压迫感才消散。 夜色颠挛,我想谢少澄,张口却将一口血喷在他衣襟上,我抬手去擦,他却只说:“别担心,我不会让你死的。” 有时候眼泪可以婉拒创钜痛深,却无法拒绝一句轻描淡写。 我闭上眼睛任眼泪在流,心中感慨,原来寻常人的眼泪淌在脸上是这般的滋味,悲悯又哀伤。 任它流,我昏昏沉沉在少澄怀中睡着了。
本章已完 m.3qdu.com